修女们的咏唱声不知何时沉寂了，视线驻留于出现于圣堂后方阴影中的那道白影，一致地再不发出一丝声音，瞠目结舌的姿态就像半分钟前还在合声咏唱时般整齐。
海伦娜惊讶。
她愕然低头，看着自己这身虽与一般修女装束相异、可惜除朴素之外仍旧毫无特点的月白色长袍，以及袍下踩在瓷砖地面上的一双亮晶晶的勾纹筒靴，并没有找到什么值得称奇的地方，却难免为襟前胸口的略微起伏而羞恼面红。
造成这个果的，是十分钟前的因。
翻遍窄屋并搬出一只木箱的少女，使用铁刺撬锁打开，然后惊喜并失望地发觉，其中没有她所期盼的黑色斗篷，只叠放着在稍后差点被她误认为又一套修女装而扔出窗外的某款全身衣装。她无可奈何地将两种服饰作了对比，最终在僵硬紧绷的全身束缚、与露出锁骨的艰难抉择中，海伦娜选择了精致的版本，也就成为了现在这幅模样。
穿着这种大百合花式绽放的裙装，黑发少女莫名觉得膝盖以下传来一阵凉意，浑身起满鸡皮疙瘩。
想来不是第一次穿上女性服装了。打从她脱离教会，在雪城、霍狄斯克跟随老师开始学习各种魔法及暗杀技巧的同时，为了练习伪装技术，偶尔会私下试换；其实这种伪装几乎不曾被使用过，因为她的暗杀不需要过于繁琐的步骤，袖中片剑划出时即可见血。
至于暗杀教皇的那次，纯属例外。大概是当时尚未成熟的内心的某种情绪作祟，敦促着少女在执行着可能是她生命中最后一项责任之前，换上象征复仇与血液的鲜红长裙，展现于那位曾经赐予过自己重生的、父亲大人的眼前，并以这样一副姿态走向终结。
不过最后还是没有结局。
命运依然继续行进着，现在带着我们的主角来到了这座水城，来到了这座大教堂的屋檐底下，为圣堂中央那肩头披着月光纱带的、站列方位正对着她的白衣修女们所瞩目。
究竟怎么了？少女欲要开口询问，忽觉有人用指尖在自己的背后敲击了一下。
海伦娜不知对方是在提醒她，只觉心头一紧，被多年来养成的警惕驱使着回头瞥去。右裙摆上两只金月挂坠伴随着转身动作而相互碰擦，叮当作响，在这寂静无声的大厅中如弹指击弦般清亮。
少女看清了隐蔽于石柱阴影后的来者是谁。
可惜同时，黑色兜帽下的一双紫色瞳孔与她近距离对视着，不动声色的冷漠中带着责备，以只有她俩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愚钝。”
“看来，今天的月神大人也为圣菲尔德送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啊。”
然而教台前的黑色教袍的神甫老人，似乎注意到背后不远处的异常动静，不紧不慢地睁开眼来。在胸前划出最后一支弯月记号作为祷告的中断符后，他仰头望向穹顶之外的明月，似自言自语。
“抱歉，康苏神父。”瑟兰狄拢起宽大黑袍的拖地部分，毕恭毕敬地上前一步，微微弯腰屈膝、行了简单的淑女礼节。
“因为在唐额尼斯河畔看到奄奄一息的她，而想要将之带入教堂寻求援助。不料昨日适逢教典上的又一轮缺月斋礼，当我抵达时，包括您在内的所有教务人员皆早已返回内院、为凌晨的祷告做休息准备，所以情急之下不得不把她安置于圣堂内部的禁区休憩。这是我的责任。”
昏迷不醒的我、是流水冲上河畔后被她发现救起的？不对，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视线落于眼前那从少女兜帽中露出的一缕紫发，压制住脑海深处浮动的某些并无关联的琐碎细节，海伦娜遗憾地摇了摇头。
“拯救患者无罪，但你并没有取得过本堂神甫的批准，瑟兰狄。”
“我曾经是圣菲尔德的候补医师。”黑袍少女道，平淡的措辞从兜帽下流出。
“所以你才更应该知道内部禁区对于圣菲尔德的重要性。那里是月神教历届圣女的斋居所，如果有不速之客在「祭月仪式」展开前闯入，就会导致元素的不纯，从而无法适宜预言中的下一任圣女入住清修。”白发苍苍的本堂神甫顺手合上圣典，漆黑牛皮封面与纸页敲击，发出厚重的响声。
“……”瑟兰狄再没有开口说话。她依然站在黑发少女的前方，没有退让的意思，兜帽下的一双紫色火焰中闪动着不明的意味。
但——一道圣白色的光芒从身边经过，睁大的双瞳中倒映出那位不退反进的、站稳于她前方的背影，窈窕屹立。
“您叫康苏神父是吧？我替她请求原谅，因为其实这次是我自己偷偷潜入的，为了满足私心。”从侧后紫发少女的肩上移开纤手，抚住心口，海伦娜柔和且充满歉意地微笑道，“自从很小的时候，我便向往着月神教的圣女形象，却一直没能找到机会一睹究竟。”
一语既出，如投石深潭。
“原来她穿的就是月圣女服啊……”
“真的吗？以前只在圣典上看到相关的描述，从未亲眼目睹。”
“太合适了。这身衣装不与她相配简直就是遗憾。”
“当她出现的一瞬间，我还以为她就是本届圣女呢；明明八年来，康苏大人收到的月神启示没有一次涉及到圣女的问题，哪里来的圣女可言。”
修女们有开始窃窃私语的，虽然不敢大声，原先整齐的咏唱排列难免发生了细微的骚动。
“愿月神圣菲宽恕你的冒失。”老人叹息，用沉重的语调压下所有碎语，使夜半的圣堂再度回归寂静，“前任月神圣女夏莫的离世，已与如今你的到来隔了两个闰日[注：奥罗兰大陆的新历纪年法中，闰日每四年出现一次，即为八月末的二十九日]。”
“抱歉……”
“不用，”康苏拾起桌台上的黑色圣典，手肘夹住，头也不回道，“我且问你一个问题，请在月神的公正监督下诚恳回答：阁下是否信仰月神教？”
“不，”黑发少女坚定道，“虽对贵教圣女的传说心驰神往，可我是个无需为自己辩驳的无信仰者。”
两排窗沿边肩并肩递开的烛火摇曳，映出一座空阔的圣堂，一架锁链缠身的隆曼制大钟。即便成为了白衣修女们的惊异错愣目光的焦点，海伦娜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老人，回归平淡的面色下隐藏着暗流。
“那么请再回答我一个问题，”白发神甫波澜不惊道。“你是否相信月之女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我不相信，无论任何神裔。”迟疑片刻，她道，“但我相信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神，通过他们的指引而前进，塑造人生。”
无言的沉默，时间在指针的偏转下悄然流逝。
但当时针与分针再次重合的时候，康苏突然转过身来，激动的灰质瞳孔中正映出那道雪白长袍的影子。黑发少女身上的裙装，黯淡多年的金色月饰似乎闪动着愈发明亮的光泽，象征着常人无法理喻的奥秘。
“成为圣菲尔德的第七任圣女吧，孩子。”素来按照教典严厉行事的老人，脸上竟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慈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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